「新年好!給那你們拜個早年。」
「新年好!祝身體健康,萬事順意。」
喬母、喬宇和沈家媽、沈曉軍等人客氣寒暄,互相拜年。沈家媽拉喬母一起坐到沙發上,梁鸝搬把椅子給喬宇,喬宇微笑著坐到她的旁邊。
張愛玉端來盛有五香瓜子、炒花生、松子、香榧、糖果等的果盤,擺在茶几上,又斟來滾滾的茶水,喬母讓她不要忙,因為明天要回喬宇外婆家過節,所以先抽個空檔來拜年。
梁鸝抓了一把松子給喬宇,喬宇接過,邊剝殼邊小聲問:「陳宏森還沒回來?聽新聞講暴風雪太大,北京車站已經緊急停運。」
「陳阿姨說他打過家裡電話,上了火車,晚上十點左右到家。」梁鸝拈了一塊巧克力糖含在嘴裡。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,天已經黑了,燈光映亮敲打玻璃的雪花。
喬宇拿起擱在手邊的新民晚報,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。
沈曉軍和張愛玉逗得夢龍咯咯笑個不停。
喬母則在和沈家媽說:「同阿姨講句心裡話,單位里首批下崗名單里就有我,我又哭又鬧要上訪,這才多補償了點鈔票,有啥用場呢,總歸是被欺負了,只得擦乾眼淚朝前看,日節還要硬著頭皮過啊。」
沈家媽同情道:「以在現在那你們哪能生活呢?喬宇還在讀大學!正是需要用銅鈿錢的辰光時候。」
「是呀!」喬母接著說:「我在一家賣小籠包的飯館裡,專門包小籠包,做了這個才曉得,為啥小籠包里皆是湯汁,原來在肉餡里加了肉皮凍,加熱後凍變成了湯,所以味道鮮呢!每天夜裡四點鐘就得去飯館,辛苦歸辛苦,但包三頓飯,而且工資還過得去。」
沈家媽嘆口氣:「儂也不容易!」
「我這一代人有幾個容易的?命是最苦。十六七歲中斷學業,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,靠三十歲歷盡千辛萬苦回城,回來發現在自己的故鄉成了外人,沒錢沒房寄人籬下,在三產單位工資微薄,好容易培養子女長大,又逢著失業下崗,沒知識沒學歷、年紀也大了,只能去做最吃力的生活,男的嘛做門衛、保安、賣報紙,女的做保姆、賣茶葉蛋、擺地攤…….兄弟姐妹斜起眼烏子瞧不起。」喬母道:「若不是大過年哭不吉利,我真額是眼淚水淌淌地。」
沈家媽勸慰她:「再艱苦兩年,等喬宇大學畢業出來工作,儂就解放了。」
喬母道:「還早哩!喬宇以在有一個做交換生的機會,啥叫交換生?就是被學校送去美國的大學讀書,讀個一兩年再回來,伊他呢還有想法,打算繼續在美國讀研,他這個專業,沒辦法,要想有出息必須走這條路。」
沈家媽是過來人:「學費和生活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。」
「只要伊有出息,我砸鍋賣鐵也願意!」喬母笑了笑:「所以講天無絕人之路,正巧碰到動遷,我跟動遷辦商議過了,要一套小房子,鈔票把我多些,恰好夠給伊做留學的費用。」
沈家媽道:「噯,可憐天下父母心。寶珍也在美國,到時喬宇有啥困難,不要客氣,就去尋伊,伊一定會得幫忙!」
喬母眼睛一亮,笑道:「我正有一樁事體要同儂講哩……」
梁鸝覺得沒意思,起身回到自己房間里,伏在窗台上往外望,雪沒有停的跡象,有人在放煙花,絢爛的色彩像被稀釋了,很淺淡的一個光影,恍恍就沒了。她想起舊年除夕夜,她、喬宇、建豐雷打不動地到陳宏森家裡一起守歲,陳宏森會拎煤爐子到房間里,烤些紅薯和土豆當夜點心吃,時間長了,滿屋子的甜香味兒,明亮而溫暖,喬宇到哪裡都是看書,她、建豐和陳宏森下棋或打牌,建豐最早撐不住,先睡著,她就和陳宏森看碟片……
這樣一回憶,今年的除夕真是糟糕透頂。
她拿起一本小說歪在床上看,聽著窗外風雪聲,不知不覺就睡熟了,一會兒又被鞭炮噼噼啪啪聲吵醒,再看鐘已經指向十點半,連忙起身去隔壁間,喬母喬宇已經告辭離開,沈家媽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,一邊打瞌睡,張愛玉躺在床上哄夢龍睏覺,舅舅不在,多數跑去尋阿寶一幫兄弟吃酒守歲。
梁鸝下到兩樓去敲陳家的門,見是陶媽來開門,便問:「陳宏森回來了么?講好十點鐘到,以在十點半快了。」
陶媽笑道:「落雪天火車晚點也正常。」一陣低沉的歌聲傳來,她聽著說:「是劉德華在唱《忘情水》,邪氣好聽!」
梁鸝道聲再會,往樓上走兩步,想了想,一咬牙又蹬蹬蹬往樓下跑,出了灶披間,推開門,一陣寒風挾著雪花迎面撲來,深吸口涼氣,她把大衣帽子罩在頭上,深一腳淺一腳往弄堂口走,石板路上的雪被踩的嘎吱嘎吱作響,亮著燈的窗戶門縫裡飄揚出歌聲:「曾經年少愛追夢/一心只想往前飛/行遍千山和萬水/一路走來不能回……」
她走著走著四圍又寂靜了,房屋鎖著沒人住,都搬走了,一戶窗戶沒關牢,被吹開半扇,胭脂紅的絲絨帘子被風吸的凸出來,又凹進來,獵獵作響。弄堂口的路燈亮著,行人很少,半晌寥寥走來一兩個,會很吃驚地看她兩眼,加快步履走開了。
喬宇站在窗前,出神的朝外看著那個身影,他站了許久,默不作聲,還是喬母叫他過來一起看電視,他才含混地嗯了一聲,轉身慢慢走到沙發前坐了。
劉德華在唱著歌:給我一杯忘情水/換我一生不傷悲/就算我會喝醉/就算我會心碎/不會看見我流淚…….他突然站起來,說我出去一趟,從門後取了把長柄雨傘,開門闔門,一步一步下樓,越來越快,奔跑出樓道,卻又突然慢下來,緩緩走到弄堂口,走近快成雪人的梁鸝,把傘遮到她的頭上。
梁鸝感覺雪怎麼停了,抬眼看是他,伸手拍掉帽子和肩膀的積雪,給他一個快要凍僵的笑容: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我再不來,你都要凍死了。」喬宇握住她的胳臂:「去我家等吧,窗戶正對著路口,宏森回來一眼就能看見。」
梁鸝搖搖頭:「他說十點鐘會回來,以在快十一點鐘,應該馬上就到了。」
「管不了那麼多。你跟我走!」喬宇嗓音很嚴厲,用力拉著她往回走:「你需要烤火和熱水。」
「這麼凶!」梁鸝呶呶嘴唇,兀自嘟囔:「萬一走在樓道里,他回來了呢,不就錯過了。」
她還是不想走,被他拉的一趔趄,差點摔一跤。
喬宇莫名的心底怒火三千丈,自顧把她往弄堂里拉,走了數步快到樓門時,一道橘黃色的光芒從背後照亮他倆腳下的青石板路。
他倆一齊回首,是一輛差頭計程車停在路邊,車門打開,從裡面下來個人,拎著行李箱。